世信虚妄之书,以为载于竹帛上者(1),皆贤圣所传,无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讽而读之。睹真是之传与虚妄之书相违,则并谓短书,不可信用。夫幽冥之实尚可知(2),沉隐之情尚可定,显文露书,是非易见,笼总并传非实事,用精不专,无思于事也。
【注释】
(1)竹帛:古代把要记载的东西,写在竹简和丝织品上。
(2)幽冥:隐密。
社会上一般人相信无根据胡说八道的书,认为竹简和丝织品上记载的,都是贤圣传下来的,没有不对的事,所以相信它,认为它是对的,并且读它、背诵它。看见真实正确的一般书与他们所相信的那些毫无根据胡说八道的书不一致,就一起说前面的书是价值不大的短书,不能相信。其实,背地里的事情尚且能知道,深沉隐晦的实情尚且可以判定,何况明明白白的文字,清清楚楚的记载,是非对错显而易见,却要笼统地一致传说它们不符合事实,这是因为用心不专一,对事情没有认真思考的缘故。
夫世间传书诸子之语(1),多欲立奇造异,作惊目之论,以骇世俗之人,为谲诡之书(2)。以著殊异之名。
【注释】
(1)诸子:指先秦到汉代各派学者及其著作。
(2)谲(决)诡:怪异。
社会上传书解释先秦到汉诸子的话,大多想标新立异,作惊人之论,用来吓唬社会上一般人,作为希奇古怪的书,以标榜特殊奇异而闻名。
传书言:延陵季子出游(1),见路有遗金。当夏五月,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取彼地金来!”薪者投镰于地,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居之高(2),视之下(3),仪貌之壮,语言之野也?吾当夏五月披裘而薪,岂取金者哉!”季子谢之,请问姓字。薪者曰:“子皮相之士也(4),何足语姓名(5)!”遂去不顾。世以为然,殆虚言也。
【注释】
(1)延陵:春秋时吴地,在今江苏省常州市。季子:季札,吴王寿梦的小儿子。寿梦见季札很贤能,想立他为吴王,他始终不肯。后来受封延陵,所以号延陵季子。
(2)子:你。
(3)下:近,浅。
(4)皮:表面。相:观察。
(5)以上事参见《韩诗外传》、《吴越春秋》。
传书上说:延陵季子出去游玩,看见路上有丢失的金子。正当夏天五月,有个穿皮衣砍柴的人。季子喊砍柴的:“把地上的金子拿过来!”砍柴的把镰刀往地上一扔,瞪着眼睛将手一甩,说:“为什么你处在高位,眼光短浅,仪表相貌堂堂,说话却如此粗野?我正当夏天五月穿着皮衣来砍柴,难道是为你来拣丢失的金子!”季子向他道了歉,请问他姓名。砍柴的说:“你是个以貌取人的人,怎么值得我把姓名告诉你!”于是走开不理睬季子。社会上的一般人认为果真是如此,依我看恐怕这是句假话。
夫季子耻吴之乱(1),吴欲共立以为主,终不肯受,去之延陵,终身不还,廉让之行终始若一。许由让天下,不嫌贪封侯。伯夷委国饥死(2),不嫌贪刀钩(3)。廉让之行,大可以况小,小难以况大。季子能让吴位,何嫌贪地遗金?季子使于上国(4),道过徐(5)。徐君好其宝剑,未之即予(6)。还而徐君死,解剑带冢树而去(7)。廉让之心,耻负其前志也。季子不负死者,弃其宝剑,何嫌一叱生人取金于地?季子未去吴乎,公子也(8);已去吴乎,延陵君也。公子与君,出有前后,车有附从,不能空行于涂(9),明矣。既不耻取金,何难使左右,而烦披裘者?世称柳下惠之行(10),言其能以幽冥自修洁也。贤者同操,故千岁交志(11)。置季子于冥昧之处,尚不取金,况以白日,前后备具。取金于路,非季子之操也。或时季子实见遗金,怜披裘薪者,欲以益之;或时言取彼地金,欲以予薪者,不自取也。世俗传言,则言季子取遗金也。
【注释】
(1)吴之乱:据《公羊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小儿子季札最贤能。他的三位兄长都愿意让位给他,约定死后王位传弟不传子。老三夷昧死后,其子僚不遵遗嘱自立为王,老大诸樊的儿子公子光不服,派人杀了吴王僚,准备拥戴季札当吴王,季札不受,于是公子光自立为王。“吴之乱”指的就是公子光派人杀吴王僚这件事。
(2)委:丢弃,放弃。
(3)刀钩:古代两种普通的兵器。这里是便宜的意思。
(4)上国:春秋时南方各国称北方中原各国为上国。
(5)徐:春秋时南方国家,地处今江苏泗洪一带。周初曾强盛过一时,后被楚国打败,周敬王八年(公元前512年),被吴国吞并。
(6)未之即予:《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季札因要去出使中原各国,不带宝剑不符合外交礼节,所以没有当时把宝剑送给徐国君主,但心中已许愿回来时送给他。
(7)带:挂。冢(肿):高坟。以上事参见《史记·吴太伯世家》。
(8)公子:古称诸侯之子。
(9)涂:通“途”,道路。
(10)柳下惠:参见8·3注(8)。
(11)交:互相交流。
因为季子以吴国君王争权夺利的“吴之乱”为可耻,所以吴公子们想立他作为君主,他始终不肯接受,便离开京都去延陵,终身不回,廉洁谦让的操行始终如一。许由谦让君位,因此不被嫌疑贪图封侯。伯夷放弃君位饥饿而死,因此不被嫌疑贪图小便宜。廉洁谦让的操行,大事可能说明小事,小事却难得比喻大事。季子能谦让吴国的君位,怎么能怀疑他贪图地上丢失的金子呢?季子出使中原各国,路过徐国。徐国君主喜欢他的宝剑,他没有立即送给徐君。等回来的时候,这位徐国的君主已经死了,他解下宝剑挂在其墓旁的树上才离去。那高尚廉洁谦让的心,使他认为背弃自己以前许下的心愿是可耻的。季子不背弃死者,能舍弃自己的宝剑,怎么要被怀疑呵叱一个陌生人为他在地上去拣丢失的金子呢?季子没有离开吴国时,是个公子;已经离开吴国,也是延陵的统治者。公子与地方统治者,外出时前后都有护卫,车的前后还有随从的车,不会仅仅一辆车在路上走,这是明摆着的。既然不以得到别人丢失的金子为耻辱,派左右随从去拣有什么困难,而偏要烦劳那个穿皮衣的人呢,世人都称颂柳下惠的操行,说他能够在暗地里自己修身保持清白。贤良的人都具有相同的操行,所以虽隔千年其心意是相通的。即使把季子放在暗处,尚且不会拣取丢失的金子,何况是在大白天,前前后后都具备随从的人。拣取路上丢失的金子,这不是季子的操行。关于这件事,或许是季子果真见到丢失的金子,可怜芽皮衣的砍柴人,想使他从中得到好处;或许是说要拣取那地上丢失的金子,想给砍柴的,又不愿意亲自去拾取。这样社会上传言,就说季子要拾取别人丢失在地上的金子。
传书或言:颜渊与孔子俱上鲁太山。孔子东南望,吴阊门外有系白马(1),引颜渊指以示之,曰:“若见吴昌门乎?”颜渊曰:“见之。”孔子曰:“门外何有?”曰:“有如系练之状。”孔子抚其目而正之,因与俱下。下而颜渊发白齿落,遂以病死。盖以精神不能若孔子,强力自极,精华竭尽。故早夭死。世俗闻之,皆以为然。如实论之,殆虚言也。
【注释】
(1)吴:指春秋时吴国的都城,在今江苏省苏州市。阊(昌)门:即昌门,吴都的西门。
传书上有人说:颜渊和孔子一起上鲁国的泰山。孔子向东南方远望,看见吴都昌门外栓着一匹白马,于是就指给颜渊看,说:“你看见吴都的昌门了吗?”颜渊回答:“看见了。”孔子又问:“门外有什么?”颜渊接着回答:“好像栓着一条白绸子样的东西。”孔子揉了揉他的眼睛,纠正了他的说法。于是就与他一同下山。下山之后颜渊头发白了,牙齿落了,终于因病死去。大概精神不如孔子,勉强使眼力到了自己的极限,精华用尽,所以早早死去。社会上一般人听到这事,都以为真是如此。要是真实评论起来,大概是假话。
案《论语》之文(1),不见此言。考六经之传(2),亦无此语。夫颜渊能见千里之外,与圣人同,孔子、诸子,何讳不言?盖人目之所见,不过十里,过此不见,非所明察,远也。传曰:“太山之高巍然,去之百里,不见螺(3),远也。”案鲁去吴,千有余里,使离朱望之(4),终不能见,况使颜渊,何能审之?如才庶几者,明目异于人(5),则世宜称亚圣(6),不宜言离朱。人目之视也,物大者易察,小者难审。使颜渊处昌门之外,望太山之形,终不能见。况从太山之上,察白马之色,色不能见,明矣。非颜渊不能见,孔子亦不能见也。何以验之?耳目之用均也。目不能见百里,则耳亦不能闻也(7)。陆贾曰:“离娄之明,不能察帷薄之内(8);师旷之聪(9),不能闻百里之外。”昌门之与太山,非直帷薄之内、百里之外也。秦武王与孟说举鼎,不任(10),绝脉而死(11)。举鼎用力,力由筋脉,筋脉不堪,绝伤而死,道理宜也。今颜渊用目望远,望远目睛不任,宜盲眇(12),发白齿落,非其致也。发白齿落,用精于学,勤力不休,气力竭尽,故至于死。伯奇放流(13),首发早白。《诗》云:“惟忧用老(14)”。伯奇用忧,而颜渊用睛,暂望仓卒,安能致此?
【注释】
(1)《论语》:儒家经典之一。是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关于孔子言行的记录。内容有孔子谈话、答弟子问及弟子之间相互的谈话。
(2)六经:指儒家经典书籍《周易》、《诗经》、《礼记》、《尚书》、《乐经》、《春秋》。六经之传:解释六经的书籍。
(3)“螺”:本书《说日篇》作“埵块”,可从。埵(朵)块:坚硬的土块
(4)离朱:又称离娄。传说是皇帝时人,能百步之外看清秋天鸟身上长的细毛。
(5)明目:根据文意,疑“目明”之误倒。
(6)亚圣:仅次于孔子的圣人。
(7)上下文都在说眼见的事情,故疑此二句似作“耳不能闻百里,则目亦不能见也。”
(8)帷(维):围帐。薄:通“箔”,帘子。
(9)师旷:字子野,春秋时晋国乐师。眼瞎,善弹琴,辨音能力很强。聪:听力好。
(10)秦武王:名荡,战国时秦国君主。公元前310~前307年在位。力大,好角力。与大力士孟说比举鼎,因膝盖破裂而死。孟说(月):秦武王时著名的大力士。
(11)绝:断。以上事参见《史记·秦本纪》。
(12)盲眇(秒):瞎眼。
(13)参见《汉书·景十三王传·中山靖王刘胜》。
(14)用:以,因。
考察《论语》上的文章,不见这段话。考察六经上的解释,也没有这段话。颜渊能看见千里之外,与圣人一样,孔子和诸子为什么回避不说呢?大概人的眼睛能看见的范围,不过十里。超过这个范围就看不见。不是人的视力所能看清楚,因为太远了。传书上说:“泰山很高大,但离开它一百里,就看不见土块大小的东西,因为太远了。”考察鲁国离吴国,有一千多里,假使让离朱来看,最终还是不能看见,何况是叫颜渊,他怎么能看清楚呢?如果才能和孔子差不多的人,眼力与众不同,那么世人就应该称他为亚圣,而不应该说是离朱。人的眼睛看东西,东西大的容易看清楚,东西小的就很难看清楚。即使颜渊在昌门外,看泰山的形状,始终不能看见。何况从泰山上,观察白马的颜色,颜色肯定是看不见,这很清楚。不只颜渊不能看见,就连孔子也不能看见。用什么来证明呢?人耳朵和眼睛的本领是相同的。耳朵不能听清百里外的声音,那眼晴也不能看见百里外的东西。陆贾说:“离娄的视力好,不能看清帐子和帘子后边的东西;师旷的听觉灵敏,不能听到百里以外的声音。”昌门与泰山,不只是帐子和帘子后面,或百里以外的东西。秦武王跟孟说比举鼎,不能胜任,筋脉崩断而死。举鼎用力,力由筋脉产生,筋脉承受不住,断绝受伤而死,道理是合适的。如今颜渊用眼睛看远处,看很远的地方眼睛不能胜任,应该变成瞎子,可见他头发变白,牙齿脱落,不是由于“望远”导致的。头发白牙齿落,是对学习过分用心,勤奋努力没有好好休息,气力用尽,所以到最后死去。伯奇被放逐,头发早早地白了。《诗经·小雅·小弁(盘)》中说:“忧伤因而使人衰老。”伯奇是因为忧伤,而颜渊是用眼睛,短暂远望时间仓促,怎么会导致这样的后果呢?
儒书言:“舜葬于苍梧,禹葬于会稽者,巡狩年老(1),道死边土。圣人以天下为家,不别远近,不殊内外,故遂止葬(2)。夫言舜、禹,实也;言其巡狩,虚也。
【注释】
(1)巡狩:天子视察诸侯所守的地方。
(2)止:留下。
儒者的书上说:“舜葬在苍梧,禹葬在会稽,由于他们视察诸侯防地年纪老了,中途死在边远的地方。圣人以天下为家,不管远近,不分内外,所以死了就留在当地埋葬。说舜葬在苍梧、禹葬在会稽是事实;至于说他们因为视察诸侯防地而死,是没有根据的。
舜之与尧俱帝者也,共五千里之境,同四海之内(1)。二帝之道,相因不殊(2)。《尧典》之篇(3),舜巡狩东至岱宗(4),南至霍山(5),西至太华(6),此至恒山(7)。以为四岳者(8),四方之中,诸侯之来,并会岳下,幽深远近,无不见者。圣人举事求其宜适也。禹王如舜,事无所改,巡狩所至,以复如舜(9)。舜至苍梧,禹到会稽,非其实也。实舜、禹之时(10),鸿水未治(11)。尧传于舜。舜受为帝,与禹分部,行治鸿水(12)。尧崩之后,舜老,亦以传于禹。舜南治水,死于苍梧;禹东治水,死于会稽。贤圣家天下,故因葬焉(13)。【注释】
(1)四海之内:古人认为中国四周是被大海环绕,所以把全国称作四海之内。
(2)因:沿袭。
(3)《尧典》:《尚书》中的一篇。
(4)岱宗:即泰山,古称东岳。
(5)霍山:在今安徽省西部。主峰白马尖在安徽霍山县南。古称南岳。
(6)太华:即华山,在今陕西省东部。主峰太华山在今陕西省华阴县南。古称西岳。
(7)恒山:地处今河北省曲阳县西北与山西接壤处。古称北岳。
(8)四岳:指东岳泰山、南岳霍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以上参见《尚书·舜典》。
(9)以:根据文意,疑是“亦”字草体形近而误。
(10)疑“实”后脱一“者”字。“实者”,本书常用语。下文有“实者,苍梧多象之地”,可证。
(11)鸿:通“洪”。
(12)行:走。这里是到各处去的意思。以上参见《史记·夏本纪》、《孟子·滕文公上》。唯“分部行治”未闻。
(13)焉:于此。
舜和尧同是帝王,一道治理着方圆五千里的地方,一样管理着全国。二个帝王治理国家的方法,共同承袭没有差异。《尚书·尧典》记载,舜巡视东到泰山,南到霍山,西到华山,北到恒山。认为四岳各自在东、南、西、北四方的中心,诸侯们来,就会按各自情况聚会在不同的岳下,这样不论是偏僻地区的,离得远的,离得近的,都没有不便来朝见的。因为圣人办事总是力求恰到好处。禹王像舜一样,办事的方法没有什么改动,巡视所到的地方,也应该和舜一样。说舜巡视到苍梧,禹巡视到会稽,不是事实。真实的情况是舜、禹的时候,洪水还没有治理好。尧传位给舜,舜接受禅让作了帝王,于是与禹划分区域,分头到各处去治理洪水。尧死了之后,舜已经老了,也就把帝位传给了禹。这样舜去南方治水,死在苍梧;禹去东方治水,死在会稽。贤人圣人以天下为家,因此被埋葬在那里。
吴君高说(1):“会稽本山名,夏禹巡守(2),会计于此山(3),因以名郡,故曰会稽(4)。”夫言因山名郡,可也,言禹巡狩会计于此山,虚也。巡狩本不至会稽,安得会计于此山?宜听君高之说(5),诚会稽为会计,禹到南方,何所会计?如禹始东死于会稽,舜迹巡狩至于苍梧,安所会计?百王治定则出巡,巡则辄会计,是则四方之山皆会计也。百王太平,升封太山(6)。太山之上,封可见者七十有二。纷纶湮灭者(7),不可胜数(8)。如审帝王巡狩则辄会计,会计之地如太山封者,四方宜多。夫郡国成名,犹万物之名,不可说也,独为会稽立欤?周时旧名吴越也,为吴越立名,从何往哉?六国立名(9),状当如何?天下郡国且百余,县邑出万,乡亭聚里(10),皆有号名,贤圣之才莫能说。君高能说会稽,不能辨定方名,会计之说,未可从也。巡狩考正法度,禹时,吴为裸国,断发文身,考之无用,会计如何?
【注释】
(1)吴君高:吴平,字君高,东汉会稽人,王充的同乡。与袁康合著《越纽录》,即今《越绝书》。
(2)巡守:同“巡狩”。
(3)会:举行盟会。计:考核官吏。
(4)参见《越绝书·外传纪·越地传》。
(5)宜:疑是“且”形近而误。
(6)升:登。封:登泰山筑坛祭天,以上参见《五经通义》。
(7)纷纶:杂乱。
(8)以上参见《韩诗外传》。
(9)六国:指战国时齐、楚、燕、韩、赵、魏六国。
(10)聚:这里指村落。
吴君高说:“会稽本来是山的名称,由于夏禹巡视诸侯,在这座山大会诸侯,计功行赏,于是就用它作为郡的名称,所以叫会稽。”说用山名作郡名,是可以的,但说禹巡视诸侯在此山大会诸侯,计功行赏,则没有根据。禹巡视诸侯本来不会到会稽,怎么会在会稽山会诸侯计功行赏呢?姑且听君高说的,的确会稽是他会诸侯计功行赏的地方,那么禹去南方巡视,又在什么地方大会诸侯,计功行赏呢?再假设禹开始就往东巡视死在会稽,没有去南方巡视,那么舜也曾经巡视过南方,到过苍梧,又在什么地方会诸侯计功行赏呢?历代帝王治定了社会就要出去巡视,出巡就总要会诸侯计功行赏,那么四方到处的大山都成了会诸侯计功行赏的地方了。历代帝王当社会太平,就要登上泰山顶筑坛祭天。光泰山顶上,祭天的遗迹可以看清楚的就有七十二处,至于乱七八糟被湮没的那就数不清了。假使考察一下帝王们巡视总要会诸侯计功行赏的地点,那么像泰山顶祭天遗址一样会诸侯计功行赏的地方,全国各处大概多得很。郡和诸侯国有名称,就像万物的名称一样,是无法解释的,怎么会单独为会稽郡取名称呢?会稽郡周代原来的名称叫吴越,为吴越取名称,以前又根据什么呢?为齐、楚、燕、韩、赵、魏六国取名称,情况又该怎么样呢?全国的郡和诸侯国将近一百多,县城超出万座,乡亭村里,都有名称,即使有圣贤的才能也不可能把它们解释清楚。君高能解释会稽的名称,但不能辨别判定各地方的名称,因此“会计”的说法不可信。帝王巡视是为了考察,修正地方的法度,那么,禹的时代,吴是个不穿衣服的国家,人们剪短头发,身刺花纹,考察这样的地方,没有丝毫用处,那又为什么要在这里大会诸侯,讨功行赏呢?
传书言:舜葬于苍梧,象为之耕;禹葬会稽,乌为之田(1)。盖以圣德所致,天使鸟鲁报祐之也。世莫不然。考实之(2),殆虚言也。
【注释】
(1)乌:疑“鸟”形近而误。本书《偶会篇》有“鸟为之佃”,可一证。章录杨校宋本亦作“鸟”,可二证。《太平御览》卷八九○引《论衡》文作“鸟”,可三证。以上参见刘赓《稽瑞》引《墨子》佚文。
(2)根据上下文例,疑“考”前夺一“如”字。
传书上说:舜葬在苍梧,象为他耕地;禹葬在会稽,鸟为他耕田。大概因为圣人德操导致的缘故,天让鸟兽来报答他们,佑助他们。世人对这件事没有不相信是如此的。如果考察一下实际情况,恐怕不真实。
夫舜、禹之德不能过尧。尧葬于冀州(1),或言葬于崇山(2)。冀州鸟鲁不耕,而鸟兽独为舜、禹耕,何天恩之偏驳也?或曰:“舜、禹治水,不得宁处,故舜死于苍梧,禹死于会稽。勤苦有功,故天报之;远离中国(3),故天痛之”。夫天报舜、禹,使鸟田象耕,何益舜、禹?天欲报舜、禹,宜使苍梧,会稽常祭祀之。使鸟兽田耕,不能使人祭。祭加舜、禹之墓,田施人民之家,天之报祐圣人,何其拙也,且无益哉!由此言之,鸟田象耕,报祐舜、禹,非其实也。实者,苍梧多象之地,会稽众鸟所居。《禹贡》曰(4):“彭蠡既潴(5),阳鸟攸居(6)。”天地之情,鸟兽之行也。象自蹈土,鸟自食苹(7),土蹶草尽,若耕田状。壤靡泥易(8),人随种之,世俗则谓为舜、禹田。海陵麋田(9),若象耕状,何尝帝王葬海陵者邪?
【注释】
(1)冀州:州名。汉时辖境相当今河北省中南部,山东西端及河南北端。东汉时治所在高邑(河北省柏乡县北),末期移治邺县(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
(2)崇山:即嵩山,在今河南省登封县北。
(3)中国:指华夏族、汉族地区为中国(因为它地处于各民族之中央)。由于华夏族、汉族多建都在黄河南、北,因此称中原地区为中国。以后随华夏族和汉族活动的范围不断扩大,其活动所及范围均称中国。
(4)《禹贡》:《尚书》中的一篇。
(5)彭蠡(里):古泽名。一说指今江西省的鄱(婆)阳湖,一说应在长江北岸,约当今湖北省东部安徽省西部一带临江的湖泊。潴(猪):水停聚的地方。
(6)阳鸟:候鸟。攸:通“所”。
(7)苹:递修本作“草”,可从。
(8)靡(迷):这里是松碎的意思。易:整治。这里是扒平的意思。
(9)海陵:古县名。在今江苏省泰州市。麋(迷):兽名。即麋鹿,鹿的一种。古代人们认为它角似鹿非鹿,头似马非马,身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故称它为“四不象”。麋田:据说麋有成群掘食草根的习惯,土被掘松之后,当地人就在上面种谷物,所以被称为麋田。
舜和禹的德操不会超过尧。尧葬在冀州,有人说葬在嵩山。冀州的鸟和兽都不为尧耕种,而鸟和兽唯独为舜与禹耕种,为什么天恩这样不公平呢?有人说:“因为舜和禹治水,不能安稳地住下来,所以舜死在苍梧,禹死在会稽。因为勤苦有功,所以天报答他们;由于他们远离中原,所以天怜惜他们。”天报答舜和禹,让象为舜耕地,鸟为禹种田,这对舜和禹有什么好处呢?天要是想报答舜和禹,就应该使苍梧和会稽的人们经常祭祀他们。让鸟兽为他们种田耕地,不会使人们去祭祀他们。祭祀供奉的贡品可以放在舜与禹的坟上,而种田只能给当地百姓人家有好处,天要报答佑助圣人,怎么这样苯拙,对舜和禹没有丝毫好处呢!由此说来,象耕地鸟种田,天以此来报答舜和禹,并不是事实。事情的真实情况是,苍梧是多象的地方,会稽是众鸟栖息的地方。《尚书·禹贡》上说:“彭蠡积满了水,就成了候鸟栖息的地方。”这是天地间的自然现象,也是鸟兽行动的规律。象自然踩地,鸟自然吃草,土被象踩翻,草被鸟吃尽,就好像田上被耕过的样子。土壤松碎了,泥块扒平了,人们随之来栽种,社会上一般人就说它是舜田、禹田。海陵麋鹿掘松的田土,好像被耕过一样,又何曾有帝王葬在海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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